贺郎难得熟睡,梅问情不想惊动他,拿过来软枕轻轻将他放到一边,又解开两人纠缠到一起的穗子和绶带,才撩起帘子出去。
她下了马车,将毛领缎面披风披到肩膀上,随手系了个带子,随后便看到在道路中央,车的正前方,一个身着深褐色的拄拐老妪站在道路上,四野昏暗,只能看见她苍白的发色。
看到梅问情出来,老妪颤巍巍地低头行礼:“娘子夜安。”
“老人家夜安。”梅问情道,“深夜拦路,可是有要事相商?”
老妪拄着拐杖疾咳了几声,身躯倍显虚弱:“请娘子不要再往前去了,寿宁镇是这条路上,最后一个没有战乱的城镇……咳咳咳……”
下一个所到的城镇就是寿宁镇。
梅问情摩挲着毛绒套里的手炉,语调淡淡:“老人家对每一个行路之人,都如此劝阻吗?”
“不瞒娘子,因为域外的战火,许多人都逃到大殷境内去了。这几日过往的马车人口,只有娘子你们而已。”老妪道,“我好言提醒,是不想让这片土地再添尸骨。”
“土地,”梅问情笑了笑,“老人家身为寿宁镇的土地奶奶,居然愿意让别人远离这块地方,你这身躯没了香火,恐怕维持不住几日。”
那老妪呆滞片刻,借着洒下的月光,终于看清驾车的纸人容貌,她顿时醒悟:“原来是真仙驾临!”
说完便纳头便拜。
梅问情倒也没扶,以她的身份和年龄,给她磕几个头乃是寻常之事。而这些孱弱的地仙若无香火供养,连维持人形都耗费力气,自然看见个有能耐的便口称“真仙”,如果这是个鬼物前来,这土地也得喊一声“鬼仙娘娘”。
梅问情道:“如果真如你所言,那你倒慈悲心肠,连自己香火断绝都不顾惜,也要行路人远离危险。”
老妪露出苦笑,坦诚道:“便是我不来劝阻,其实这地方也并没什么人往来,寿宁镇的破败,我也无力阻拦,不想遇到真仙娘娘您……寿宁镇现下几乎无人,只剩下零散几家人口和裁缝店、棺材铺,尚在开着。”
棺材铺?临近战火交接之地,有这种营生还算合理,但裁缝店就显得有些不寻常了。
“这裁缝店……”
“老裁缝早不干了,留在那儿的,是一个年轻娘子,收了棺材铺子的钱,帮着做寿衣,只住在裁缝店而已。”土地道。
梅问情道:“我们须穿过寿宁镇向北行,过了关就是保家仙的地界,你们这些地仙本就羸弱,护佑百姓倒是尽力。”
土地本欲让开,但频频望向那只活灵活现,精巧无比的纸人,随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,扑通再度跪下,连连道:“请娘娘施救,向寿宁镇仅存的一百八十人口伸出援手啊!那棺材铺里、里面,有个我不能敌的邪祟!要不是它兴风作浪,寿宁镇也不会这么短的时间变为死镇……我实在无能为力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邪祟把镇上的人害死,受人供奉,我真是愧不能当……”
说罢,头发花白的土地泪如雨下,嚎啕大哭起来。
梅问情还没来得及阻止,车里的贺离恨便被吵醒了。
这几个月过去,贺离恨原本在昏暗环境下看不到东西的症状好了许多,但因为他的伤本质上还是需要天材地宝、灵药奇物作为医治的根本,所以夜间视力仍然不佳。
他从车上醒来时,视野里无人,昏暗模糊,那股焦躁感便疯狂上涨。幸而他听到了梅问情的声音,便努力重新调整心态,掩饰神情,才下了车。
贺郎一袭丹砂色的衣袍,玄色腰带,平安扣、明黄穗子,更衬得俊美锋锐,颇为不俗。此刻眉目略微低落沉郁,可能是没有睡醒便被吵起来的缘故。
梅问情拉过他,抬指抚平了对方紧锁的眉,附耳轻声道:“这一脸不高兴的模样,还以为我欺负你了。”
贺离恨吐了口气,自己再三掩饰都让她看出,也不知道刚醒时的表情又多么可怕,他道:“不冷么。”
说完,便检查了一番她的衣袍、手炉,所幸梅问情什么都没忘,严严实实地下车。他神情才稍好一些,一同听着这土地泣泪不止地将事情说清。
“邪祟。”贺离恨眸光冷淡,“什么古怪东西,装神弄鬼,未必是我一合之敌。”
“平日里沉稳内敛,今儿怎么了,狂得这么……可爱。”梅问情揉了揉他的耳根,调侃哄道,“看不出你还有这一面。”
贺离恨沉默了一下:“这才是我的本来面目,冲动暴躁、矜傲自负,没有一点儿女人要的贤德。”
梅问情听闻此言,忍不住弯起眼眸:“哎呀,看来贺郎这身上,供人探索的地方还多着呢。”
她轻飘飘一语,贺离恨一下子就顺气了,他抬手捏了捏鼻梁,闭着眼想了片刻,心平气和道:“你是怎么想的,要不要去看看?”
梅问情无所谓道:“这事儿原本与我们无干,多一事不如少一……”
贺离恨眉峰一挑,早就知道她不是行侠仗义的性子,这人素来顺其自然,一股万花丛中过,片叶不沾身的意思。
梅问情这话说出来,一旁的土地顷刻便急坏了,她立即抓住这娘子的银白披风一角:“求真仙娘娘开恩垂怜啊!我、我们这寿宁镇的祠堂里藏有黄金珠玉,愿意奉上!”
“太俗了。”梅问情打了个哈欠,摇头道,“我又不是没有。”
“那、那还有一株珍存两百年的天寿莲,一并愿意酬谢两位!”
这总算是说到节骨眼上了。
梅问情确实很少插手人间事,她在这里都只是开个书院过日子,至于这些沧海桑田变化、世事红尘翻涌,在她身边如流水般过去,罕少沾衣。
她握着贺离恨的手,终于被这株天寿莲支起兴致:“两百年……也够了。既如此,我与贺郎便替你走一遭。”
那土地大喜过望,连连感谢,引着两人前往寿宁镇。
马车重新行驶,缀着那道时不时遁入土地之下、缩地成寸的身影。过了一时三刻,两人终于抵达寿宁镇。
镇上荒凉无比,虽有门户,但大多空置,很少见到人影。土地将两人请入自己的贡祠,才松一口气,在蒲团上解释道:“为免那邪祟警惕,还请两位暂时不要表露出异常,就当是寻常过路人便好。”
“听你这话,意思是它会自己盯上我们?”
“正是。”土地道,“我们寿宁镇本来是一座很繁华的小镇子,各个运输队从域外入关,都从我们这儿周转,虽然小巧,可也五脏俱全、人生鼎沸……哎,盛景不复当年呐。”
她只感叹了一句,又继续道:“我姓程,叫程秀冰,是两百年前的本地举子,后来入京考上科举,为榜眼。做了几十年京官,乞骸骨还归此地,被百姓们供奉为土地,才有这身香火金身。
“老妇看顾寿宁镇两百余年,看待百姓就如同亲人孩子一样!从没想过有朝一日,这域外战火会波及此处,更招来邪祟。若没有那些邪祟,或许寿宁镇还能挺过这阵风雨……那邪祟就在那间棺材铺里,这个铺子本来不兴盛,可自从邪祟来了之后,镇上频频死人,生意渐兴,那挨千刀的掌柜竟然贪图钱财、与虎谋皮!”
说到这里,程秀冰大为愤慨,原本慈祥的面容都迸出几许怒火:“她跟邪祟不知用什么办法合作,将许多人骗到一起,被邪祟一并吞吃,形成了一个怨气极重的乱葬岗。此事事发,我才发觉寿宁镇早已在它们的掌控中!……咳咳咳,悔之晚矣!”
“就是因为这件事,才有那么多人搬走的?”贺离恨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