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道容密绣的睫绒缓缓垂落,修长的手指将那一盏栀子灯轻轻放入她的掌心。
指尖微凉,如飞雪一点,转瞬即逝。
当真如落入掌心的一朵不合时宜的栀子花。
因为离得近了,慕朝游好像能嗅到王道容身上清冽的芬芳。
慕朝游的指尖微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,强压下内心千头万绪,“多谢郎君。”
王道容见她收下,略一颔首,重又转身回到顾妙妃身畔。
因着王道容与顾妙妃二人还要去佛寺赏灯,四人稍作寒暄之后,随即分道扬镳。
有王道容在,小婵也不自在。
他一走,小婵顿时就和出笼的鸽子一样长舒了口气。
两个人沿着秦淮河岸走了一圈儿,买了点儿羊羹吃了。眼看着都逛得有些累了,便随便找了间河畔的酒肆进去歇脚。
秦淮河岸列肆不知凡几,这间酒肆环境还算不错,一进大堂,便见垂落的竹帘隔开一张张的坐席。
因为天冷,慕朝游就给她和小婵各叫了一份馄饨吃。反正慕朝游是做不出她一个人吃独食,让初中的小姑娘在旁边伺候着的事。
她说好不容易出来玩,行走在外没有主仆之分。
小婵年纪小,和她待久了,也没了从前那么拘谨,忸怩了一会儿,还是捧了碗别过头坐到一边吃去了。
这家酒肆生意不错,从她们坐下起就一直不断有人进入。屋里烧了炭,暖烘烘的。
就在这时,厚厚的门帘又被人从外面打起,冷风夹杂着雪粒子倒灌进屋内。
小婵有点儿惊讶的嗓音忽然响起:“娘子,你快看!又是郎君和顾娘子。”
慕朝游捧着碗一愣,扭脸看去,只见帘子下掠过一道白如花瓣般的袖角。
一只骨节分明,修长苍白的手从那帘子缝隙间一晃而过,腕间绕着红色的缠珠红绳,食指与中指白玉、青玉指环各一只。
慕朝游记得王道容的手腕上就有这么一串缠珠红绳,是他幼时体弱时辟邪用的。
至于那两只指环,慕朝游也记得很清楚,是他自幼学习骑射琴乐平日里戴惯了的。
王道容他素日里极为爱美,十分讲究姿态好看,匣中首饰不知凡几,除了指环仍有玉簪、玉佩、抹额、香囊……林林总总,十分讲究。
再一看去,果见王道容和顾妙妃并肩踏入店中。
因为有帘子的遮挡,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她二人的存在。
小婵忙放下碗想过去行礼。
慕朝游赶紧拦住她:“他们好不容易出来一趟,还是不要打搅他们了。”
小婵犹豫:“可是……”
她这一犹豫的功夫,王道容和顾妙妃便已经入了席,落了座。
离得很近,甚至能听到二人的说话声。
慕朝游舀起一只小小的馄饨,垂眸吃了。
顾妙妃柔和的嗓音从帘子那一头传来:“虽然这话本不该由我说出口,但慕娘子一直待在你那儿到底也不妥当。”
“芳之,你到底是如何想的呢?”
少顷,王道容敲冰戛玉般的嗓音响起:“令嘉,慕娘子是容之好友,又于你我有救命之恩,她无父无母,孤苦无依……”
顾妙妃那边忽然沉默了下来,过了一会儿才轻声问:“那你对她?”
顾妙妃的嗓音有几分迟疑:“慕娘子救过我的性命,我一直不知如何报答。阿耶也很感激她。我只是想着,你若喜欢,不妨问问她那边的意思,纳了她为妾,也算有个名分。”
顾妙妃这么说是她经过深思熟虑的。
她和王道容从小一起长大,旁人或许看不出来,但她能看出来王道容对慕朝游的不一般。
母亲对此事耿耿于怀,顾妙妃虽然有些失落,却也并未就此乱了方寸。
她和王道容仅仅只是双方父母有意,没名没分,也没定下婚约。
说来说去,二人目前的关系也不过总角之交,是无权干涉彼此的。
顾妙妃当然也很喜欢王道容,容貌俊秀,洁身自好,待人体贴细致,不学其他人浪荡作派,她怎么会不喜欢?
可顾妙妃心里也很清楚,若她以后与王道容当真事成,想让夫君不纳妾是不可能的。
就说王道容那个伯父,朝野上最尊贵的王司空吧,在外面偷偷养着小妾,被夫人带着婢女二十,提着菜刀追砍,一时沦为笑柄。
曹夫人够剽悍了,能拦住男人偷吃的心吗?
便是她阿耶顾锡如此疼爱她,敬重她母亲,也在外面偷偷养了好几个外室。
男人想要偷腥,女人是管不住的。
她很喜欢慕朝游,回去之后很怜悯她飘零无助,若是她自己和王道容能事成,若是王道容欲纳慕朝游为妾,她是不反感的。
下一秒,王道容清冽的嗓音便轻轻喝止住了顾妙妃未尽之言,“令嘉,不得无礼。有损慕娘子声誉。”
“我与慕娘子君子之交,对她并无他意。”
“我明白你的意思。”
王道容道:“你之所言并非无道理。你的旧疾,再喝上两帖药想来就没什么大碍了。留慕娘子在我这儿确实有损她声誉。”
少年沉静地说:“容想着,待你病好,便将慕娘子送离。”
顾妙妃那儿倒是一愣,“送离?你可想好了将慕娘子送到何处去?”
“慕娘子对你我有恩,芳之你可千万轻慢不得。”
王道容摇摇头,“我有意替她寻一门亲事,只是不知她是否愿意。”
慕朝游舀着馄饨的手顿了一下。
顾妙妃略想了想,“这倒不为一个好办法,你心中可有人选?慕娘子出生寒素,高门是有些难,不妨寻个诗礼传家,家世清白些的。”
王道容垂眸取了筷箸:“有一人,司空的属官陈恺,我曾经与他有些接触,他先祖也曾官至高位,虽说如今没落了些,但也是个雅秀的人物。届时我向父亲求个恩典,收养她为义女。能与王氏结亲,想来他应该不会拒绝。”
少年认真想了想,又摇摇头:“但我与此人接触甚少,人心难摹,千头万绪,还尚需斟酌。”
这家的馄饨皮挼得极薄,馅肉鲜美多汁,入口轻轻一咬,肉汁便在口腔中轻轻爆开。
烫得慕朝游倒吸了口凉气,猛地回过神来只见小婵正怔怔地看着她。
一双眼里盛满了复杂的担忧,“娘……娘子?”
慕朝游摇摇头,干脆搁下筷子,“小婵,我没事,我有点闷,想出去走走。”
小婵也赶紧撂了筷子站起身,“娘子,我陪你!”
“不必,我懂阴阳符谶。你看,我之前一个人出去多少次了都没事。”
“我只是出去透会儿气。”慕朝游想想,又安慰说,“一盏茶的功夫就回来。”
说完,便不再等小婵作何反应,拿起桌子上搁着的栀子灯便出了酒肆。
行走在秦淮河岸,慕朝游微微抿着唇,脚步急促,她大脑混乱得很,几乎是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到处乱转。
平心而言,王道容待她已算十分不错。
可她从未像今日一般生出这般浓厚的孤独感。
内心的失落并非是因儿女情长所致。
而是当她听见王道容与顾妙妃商讨着要如何处置安顿她这个外人,才蓦然惊觉自己其实从未被接纳。
哪怕王道容以朋友相待,哪怕她如今寓居在他家中,也曾经相扶持共患难,终归不是一路人。
时代鸿沟,士庶之别,是横跨在她和他们之间的两座大山。
哪怕她亦有所觉,但被冷静理智地评估着家世、血脉的尊卑贵贱还是让她像被捅了一刀。
……就蒜挤进去也是橘外人。
不知道为什么,她忽然想起从前网上冲浪的时候看到的那张表情包。
想到这里,慕朝游忍不住笑出了声,笑着笑着,眼眶有些发酸。
她怔怔地站在河岸,内心空茫茫的,扭头看一眼手里的栀子灯,又觉得无比郁闷。
原地站了一会儿,慕朝游想了想,还是蹲下身,把手里的栀子灯送入了川流不息的秦淮河中。
指尖刚触及脉脉流淌的河水,一道陌生的男声却忽然在背后响起。
“慕娘子?”
慕朝游惊讶地回过神,只见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“王真”正微笑着站在灯火阑珊处看着她。
“王……郎君?”
灯火将王羡照耀得唇红齿白,他眉眼弯弯地望着她,“江畔一别,未曾想还能见面。”
“这算不算娘子曾经说过的有缘呢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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