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拣了个座位在王道容身前坐了下来,“郎君今日找我有什么事吗?”
王道容垂睫搁笔,换了个正襟危坐的姿势,以示尊重:“今日前来,实为有一事想与朝游相商。”
“多谢朝游这一年来舍血相助。”说到这里,少年竟然直接朝她结结实实地行了个顿首拜头的跪拜礼。
慕朝游:“郎君快请,这是说得什么话……”
王道容少顷之后才缓缓直起身,“令嘉的病情已经稳定,容今日请娘子前来,是想问娘子日后可有什么打算?”
打算?
慕朝游一愣。
“我……”她斟酌着措辞,“我毕竟也不好长久地寓居在郎君家中……”
王道容微微颔首,“容也正作此想。我一介男子倒没什么大不了的,只是唯恐有碍于娘子声誉。”
慕朝游:“实不相瞒,我打算另寻个住处搬出去住。”
王道容平静地又点了点头,神情没什么波澜:“是么。”
“只是娘子孤身一人在外,怕是不妥。”
慕朝游:“都在建康城内,郎君又教了我阴阳符谶之术,我想,自保的能力还是有的。”
王道容闻言倒也未驳斥她,只是垂眸拿起了桌上的一卷书轴:“确有些打算。”
“实不相瞒,容打算为娘子说一门亲事。”他将手中那一卷书轴递给她。
慕朝游一怔,随手翻了翻。
书轴上的字迹遒丽天成,萧散藏锋,逸气跌宕。明显都是出自于王道容的手笔。
她认识。
因为她这一年来练的正是王道容的字。
她没练过毛笔字,字写得实在有碍观瞻,王道容便拿来自己的字帖给她练,她的字如今已经和他有三五分相像。
但重要的不是字迹,而是书轴上的内容。
这书轴上所写的竟然都是些年轻男子的信息。
对上慕朝游惊讶的视线,王道容嗓音依然如刀锋掣雪般的清冷稳重,“恕容失礼,娘子也到了说亲的年纪。女子孤身居住在外,总是不安全。这书轴上的男子都由我精挑细选过,家世清白,亦有文采,前途无量。”
“朝游若有心,容便斗胆为娘子说这门亲。”
慕朝游没着急拒绝,而是抱着书轴问,“我身份低微,他们能看得上我吗?”
王道容似乎没想到她竟然毫不抗拒就接受了下来,不禁多看了她一眼。
淡言说,“这些男子祖辈也曾官位显赫,只是这几代没落下来,能与琅琊王氏攀附上关系,我想,他们不会拒绝。”
想了想,又补充说,“日后他们也不敢欺辱于你。”
慕朝游额杵着书轴,关切地问,“那颜色如何?我喜欢容貌俊雅的美男子。”
王道容:“……”
他曾预想过慕朝游或许会当场拒绝,却没想到她非但没拒绝,反倒还关注起男子的容貌来。
藏在心底的蚂蚁冷不丁地爬出,蛰了他一口。
他眉目清淡,语气毫无波澜道:“革囊众秽,容貌不过皮下白骨,朝游何必执着于此。”
慕朝游忍不住笑起来,“你自小修道,怎么说话倒像是佛门子弟,你们道士不是说,形神俱妙,与道合真吗?”
王道容微微抿唇。
慕朝游这才微微一笑。
日光透过窗棂,照得她乌发泛起一层毛茸茸的金边,双眼明亮如星,如春风中的新草一般柔软而舒展。
“多谢你的好意,但比起盲婚哑嫁,我更愿意自己去寻一个情投意合的心上人。”
王道容不太理解慕朝游的意思,“即便此人既无才学,也无家世,更无财货?”
慕朝游惊讶:“那我看中他什么?”
王道容更觉晦涩难解:“……”
慕朝游一看他这个样子,就知道这古代人是不知道自由恋爱到底是什么样子。
但她看他与顾妙妃倒是颇有些青梅竹马,情投意合的意思。就当他是幸运吧。慕朝游也不打算教他什么是自由恋爱。
王道容忖度着她的态度:“容也只是提议,朝游既无意,容也不便勉强。”
他没有不满,只安静地摊开手掌,想要拿回她手里的书轴。
手指皙白修长,很有力量感。
慕朝游却没松手,笑道,“已经给了我再拿回去不合适吧,说不定我哪天真遇上这书轴上的男子,成就一段良缘呢。”
王道容要了个空,顿了顿,也没在意,或者说迫使自己不去在意。只点了点头说,“那容便在这里预祝娘子觅得佳偶,成就一段金玉良缘了。”
慕朝游拿着书轴走后,王道容没有起身,而是又继续静静地榻上坐了一会儿,这才吩咐阿笪备车,他要回主宅见王羡。
当初王道容为了修道清静,特地买下了这间私宅以作修道之所。但是旬日还是会回主宅一趟拜会父亲,小住上两天。
儿子性情淡薄,当爹的也习惯了。
或者说这父子俩性情本来就如出一辙的寡淡如水。
王道容过来的时候,王羡正一边用早膳一边看信。
年节的时候王羡曾特地去书一封随年礼送呈大将军府上,旁敲侧击大将军的态度,如今回信辗转送至。
王羡看完了把信递给他,“你怎么看?”
王道容行过一礼之后这才接过信,在王羡面前坐下。
少年垂眸安安静静,本本分分地看完了,抬起脸便道:“看来大将军心意已决。”
“是。”王羡轻轻叹了口气,一双桃花眼眼角泛起淡淡的细纹,“这也是难免的,陛下这几年来步步紧逼,大将军个性刚愎骄横,哪里忍得下这一口气?你是怎么看的?”
“卧榻之侧,岂容他人鼾睡。”
王道容平静地将信交还给王羡,“当初司空与大将军助力陛下图谋江南,立足皇位,如今陛下自然要收拢王权,防止王家做大。”
王羡又递给他一双碗筷:“你是说必有这一战?”
王道容:“陛下英明坚忍,锐意进取,非庸庸碌碌,昏聩懦弱之辈。”
“陛下不是汉献帝,更不愿做汉献帝,何况有惠帝怀帝前车之鉴。”
“大将军性格豪迈跋扈。”王道容款款分析说,。陛下这两年来对王家逼得太紧,大将军虽无篡位之心,却定是要在有生之年彻底控制天子的。”
“如今这个局面不也不仅仅是局势所逼,更是二人性格所致。”
王羡见他不疾不徐,娓娓道来,说得有理,微微点了点头,王羡没当官,但对于朝野之间的这些明争暗斗看得却很清楚。
他不想为官是因为名利之心淡泊。但王羡很清楚自己儿子根本就不是这样的人。别看他这个时候乖得像个小姑娘,实际上野心可不小。
王羡不由抬起眼笑说:“嗯……现在情况暧昧,你没什么事干,这段时日天天待在家里睡大觉,要么就是和谢家刘家的两个小子鬼混,难道就不着急?”
王羡口中的那两个小子,是王道容两个难得的好友,陈郡谢氏的谢蘅,沛国刘氏的刘俭,三个人每天厮混在一起,尤其是那刘俭,性格荒唐得很,三个人每天厮混在一起,弹琴饮酒,正事是一点不干。
王道容拿起筷子,嗓音清清淡淡:“风雨晦暗,前途未明,非入局的好时机。”
王羡揶揄:“你就不心急。”
王道容压根未被王羡所激,垂眸夹了一筷子逐夷,“琅琊王氏家训,言宜慢,心宜善。处柔守慈,谋定后动。
“更何况,王家不会亏待自家人。”
王道容想得很清楚明白。
他不是寒门子弟,不必急于争夺几个官位,有家族背书,早晚能顺顺当当,体体面面的官至清贵。
朝野情况未明,大将军会不会入京,什么时候入京,大将军与圣上的博弈到底谁输谁赢终究还是未知数。
最重要的是如今却死香还未炼成,他手里的筹码太少了。
稍微抛开这些繁杂的朝野,王道容的目光落在王羡身上,忽然发现了个被自己忽略的细节。
“你……”
王羡还没意识到哪里不对劲:“嗯?”
王道容记得王羡生性疏朗散漫,今日却好像特地拾掇了一番。
男人宽袍博带,素簪乌发拢在脑后,远山眉桃花眼,抬头冲他莞尔微笑时,眼角细纹都泛着温柔的神光。
王道容:“……”容光焕发以至于风骚入骨。
这话太过失礼,王道容纵使内心再冷淡矜傲也不至于对父亲说这样的话。
少年收回视线,言简意赅,一笔略过,“无事。”
“娘子回来了!”
慕朝游一回到屋里,小婵便迫不及待地丢开手里的活冲了上来。
“郎君去寻娘子说了些什么?”小婵急切地问她,一双大眼睛里闪动着期盼的神采。
慕朝游一看小婵这个神色,就知道她还没死心,想让王道容把自己留下来呢。
慕朝游知道不直说是打破不了她的幻想了,便直截了当地说:“你家郎君想给我找门亲事。”
小婵一愣:“什……什么?”
慕朝游叹了口气,将书轴递给她,“你自己看吧。”
小婵飞快地翻了翻,唇瓣犹豫着动了动,“那娘子你同意了吗?”
慕朝游摇摇头:“我不喜欢别人安排我的人生。”
仔细想想她这场单恋可真够倒霉催的,对方发好人卡就算了还替她相亲。
小婵年纪也不小了,脑子一转,就知道王道容对慕朝游绝无兴趣,否则也不会主动替她找门亲事。
她又要哭了,一双眼泛起红,“那……娘子你是真的要走了吗?”
慕朝游心里一软,嗯了一声,抬起手擦了擦她柔软的脸蛋,“我想今天就走。”
本来还想和王道容告别,但又觉得没什么可说的,平添离别时的尴尬。
小婵一把拉住她的袖口,哽咽着,想要说些挽留的话,却到底没有说出口,只说,“我会记得娘子的,娘子也一定要记得承诺回来看我。”
慕朝游也觉得内心酸楚,相处一年多,她从没把小婵当过婢子,小婵也从刚开始的小心翼翼变成现在这样大胆活泼。
她有时候想,自己这样是不是不负责任,日后小婵还能习惯吗?
慕朝游想说些什么,心脏却像被什么揉成一团,嘴里干巴巴的,只能别过头去,在心里一遍遍告诉自己其实小婵留在王家才是最好的。王家是当世第一豪族,虽然没有人身自由,但总不会随便与她一个小婢子为难。
慕朝游要带的东西并不多,离开前,她特地留书一封,道明缘由,由小婵转交给王道容。
本来她是想自己离开的,但小婵不肯,非要送她到佛陀里。
踏出大门的那一刻,天朗气清,丝丝缕缕的白云漂浮在瓦蓝的天空上,路边的黄澄澄的迎春花懒洋洋地摇曳在日光下。
刚经历过严冬的建康城内,春风骀荡,日光明媚,似乎预示着一个新生的世界。
站在王家大门前,天光照得慕朝游微有些恍惚刺目,照得慕朝游微有些恍惚。
脱离了王道容的庇护,在这一个陌生的乱世害怕吗?
有一点。
但顾妙妃身体已无大碍,她跟王道容之间也算两清。
何必死皮赖脸一直待在他身边,平白令人为难呢?
虽然之前没有过恋爱经验,但自尊自爱的道理她还是懂的,所幸在王道容面前她还尚算体面,未曾摇尾乞爱。
微抿了唇角,慕朝游吐出一口气,转头对小婵说:“走吧。”
王道容和王羡这一对父子平常没什么话能说的。用过早膳之后,王道容同王羡辞别,也没回他自己的住处。
刘俭今早给他递了帖子,邀他和谢蘅出去玩。
刘俭性格很混不吝,不着调,他好饮,闲来无事就爱叫上王道容和谢蘅两个人去秦淮河附近的酒肆饮酒。
王道容不感兴趣,只跟着喝了几杯,又用了点儿五石散。他虽不好此道,但今日不知为何,心里总觉得不安,在刘俭的痴缠之下破天荒地地用了一些。
药效很快上来,王道容如玉的面色泛起淡淡的薄红,衣襟也被不自觉半敞开了点儿,胸腔之中一股热意泛上来,忍不住就要行走。
他本来就不太舒服,见刘俭抱着女伎厮混在一起,越来越没个正形,就更觉头痛。
刘俭醉醺醺地笑,“王郎这些时日闷闷不乐,到底是有什么心事。”
王道容面无表情移开视线。心想,心事没有,但眼睛在痛。
谢蘅就端庄得体许多了,他是谢家子,皮肤白皙,容貌俊雅,是个软和的好脾气,只横琴膝前拨弄他的琴弦。
而刘俭这个时候已经披头散发,与女伎抱成一团了。
王道容玉容生晕,也只静静地跽坐在侧,偶尔投来一瞥,如看兽类交欢。
他眼瞳很黑,近乎沁出些淡淡的青。
他无意在女人身上行散,也忍无可忍刘俭的荒唐,就跟刘俭谢蘅道了别。
没坐车,自己一路快步走了回去。
快回到家中时,热意也纾解了大半,王道容提起袖口,闻到刘俭的酒气。
他喜净好洁,不由微蹙了眉尖。回到家之后先沐浴更衣,熏过茉莉衣香之后,紧绷着的神经这才渐渐放松了下来。
坐在廊下晾头发的时候,王道容忽然感觉到屋里很静,静得落针可闻。
他是修道人,习惯了宁静。
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奇异的感受了。
王道容微潮的乌发滴着水,滴滴答答,落在他微微敞开的领口,顺着锁骨一直落入皙白的胸膛。
不知为何,他今日总隐隐有不安定之感。
略微思忖了半晌,才蓦然记起,是慕朝游不曾前来相迎。
往常他回到家中,慕朝游总会在门前等着他归来,此举或许是出自爱慕之情,或许是为客的礼仪之道。但总归王道容已经习惯了慕朝游的存在。
想到这里,王道容不禁问阿笪,“慕娘子不在家中吗?”
阿笪也有点儿摸不着头脑:“说起来今天一天的确没见过慕娘子。”
王道容:“你去请慕娘子过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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