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道容立刻顿住了,他眼睫眨了眨,一双乌沉的,青黑色的双眼,静静地落在了刘俭身上,眼底无波无澜,瞳仁幽暗如鬼。
原本潜伏在他心底的,那细微的不舒服,正如疯狂蔓延的薤。一点点,让他浑身上下都感到不舒服起来。
野薤爬进他的眼底,在他乌黑的瞳仁中肆意生长,呈现出浓郁的青色来。
像属于自己的人,在被觊觎,被窥伺。
觊觎者却是他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。
王道容目光平静悠长,警惕地将他瞧着,浑身上下感到一阵强烈的不适。
慕朝游就像是生长在他身边的一朵花,因朝夕相处,他习以为常,更遑论他本来便不是什么惜花人。
可当他觉察到她的芳香与姿丽的时候,才蓦然发觉原来不知不觉间,她身边已经环绕了这么多狂蜂浪蝶。
一时间,心头思绪如潮起伏,既淡淡懊悔于自己此前的薄情与矜傲,又不虞刘俭等人的背叛
哪怕是旁的陌生人对她心生他意,也不至令他感到如此荒诞。
刘俭这厢说着说着,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。
猛一抬头,对上王道容幽暗的视线。
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车内光线本就幽暗,让王道容的目光显得尤为诡异妖冶。
这目光看得刘俭汗毛一根根炸了起来,“干嘛……你干嘛这样看我?”
王道容收回视线,看向窗外:“一日不见如三秋夕,一日不见,因而想念。”
刘俭立刻没皮没脸地笑着凑上来,“啧啧,我怎不知王郎你如此爱我。”
“既如此,不妨多看看我?随你看。”
王道容转过头,如雪如雾的视线轻轻落在刘俭脸上,他生得太过秀美,不笑时,更是泠然如不可侵犯的冰雪神女。
疏淡一眼,什么也没说,又好似什么都说尽了,叫人自惭形秽。
饶是刘俭也被他不偏不倚的视线看得不好意思起来。
王道容却在这时移开了视线问,“谢蘅可曾同朝游道过谢?”
刘俭顿时掩面而泣:“哎呀呀,狠心的冤家!小郎眼睛虽在看我,心里却想的是别人!实在是恨杀了奴家!”
王道容郎心似铁,不置可否,不为所动。
刘俭自己哭了半天,观众不买账,自己也演不下去了,手一摊,叹了口气:“我哪里晓得他!”
“我猜应该还没呢!”
王道容:“为何?”
刘俭爬过来,支着下颌沉思说:“我瞧着子若似是不太喜欢慕娘子的样子。”
“也不知这两人何时结下的梁子!”
王道容静静听着,并未出言打断,也没有发表任何不同的意见,神情淡漠,叫人捉摸不透。
很快,马车就到了刘府。
刘俭意犹未尽地住了嘴,正要跳下车却被王道容叫住了。
“刘子丰。”王道容瞟了他一眼,忽然说,“朝游是良籍。”
“什么?”刘俭有点儿没反应过来。
王道容续说:“不是可随意转赠出手的物件。”
“你想纳她,不该来问我,理当去问她的意思。”
说完,那半副车帘落了下来,王道容吩咐马车离开了。
徒留刘俭一个人愕在原地愣了半天,随后望着车轮碾起的滚滚尘烟,忍不住大笑开来。
“王芳之啊,王芳之!”刘俭忍俊不禁,原地乐得直摇头,“都说黄河百丈冰,不如王郎心,我看是滟滟春江水,不如王郎心!”
王道容回来得太早,正好赶上了王羡在家。
瞥见王道容从马车上下来,王羡愣了一下,“你不是去见沈家人了吗?”
王道容淡淡说:“身体不适,回来了。”
王羡仔仔细细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,肌肤雪玉般细白剔透,唇色嫣红,风姿秀彻,哪有一点不舒服的模样!
他也不戳破他,只在心底看新鲜。
王道容与顾妙妃的婚事告吹之后,王羡也暂时歇了念头。
儿孙自有儿孙福,他日后孤独终老那也是他该的。
最让王羡感到新奇的是,他这个冷酷无情,凡事利益为导的儿子,今日竟然会提前离席?
王羡眼神纳闷,老子跟看个怪物一样看着自己儿子。
儿子却把老子当空气。
眼看他又要走,王羡没好气地叫住他:“我明日去会稽一趟。”
王道容的反应还是很平淡,“知道了,父亲可需要儿子相送?”
王羡:“你少气我我就谢天谢地了。”
王羡几乎每年都要往会稽几趟,他虽没出仕,但家里大部分田产都是他在打理的,总要回去照看照看。
还有几个亲族长辈,三五好友在会稽隐居,也需走动走动。
前段时日,他答应了慕朝游帮她在会稽置备了一份田产,也得亲自去瞧瞧才好安心。
想到慕朝游,王羡就忍不住苦笑。
这段时日太忙,忙着为王道容四处奔波。
待好不容易清闲下来,竟近乡情怯,不敢再去见她了!
倘若他跟凤奴一般的年纪,那他定会毫不犹豫地去追求她,告诉自己喜欢她。
可他今年已经三十多岁,还有个这么大的儿子。
王道容的存在鲜明地提醒着他,他已经不在年轻。
尤其是他前些时日还闹出这么大的事来。
……有这么一个会惹事生非的好大儿,王羡良心不安,扪心自问,难道他真的忍心拖一个青春正好的小姑娘下水吗?
再想想罢……
正好趁着去会稽的这段日子,远离建康的是是非非,好好考虑考虑这个问题
另一厢,王道容拜过王羡之后就回了房,叫阿笪将自己的心腹之一何杲叫来。
举凡南国的世家大族就没有不养部曲、佃客的,王道容得用的心腹当然不止彭仆元一人。
得他信任的健仆有一十三人。
彭仆元甚至尚不能位列其中。
何杲个子矮小,但性子谨慎,处事干练。之前他被王羡关在家中,不得出门时,也是他替他去散播的阴气。
王道容想了一想,对他说:“你这些时日替我盯着谢蘅的动静,一旦他去面馆就来回禀我。”
何杲称是。
嘱托完了这一遭,王道容却还是迟迟未放下心来。
越过廊下垂落的一道道纱帘,举目望去,今夜星月璀璨,举目可见河汉灿烂,显得天穹愈发高远。
王道容沐浴净过身之后,迤逦着一袭白色的纱袍,一头湿润的长发漫在清劲的腰身,眉眼妖冶,容色淡漠苍白更胜于鬼。
月光静静洒落袍角,王道容赤足抱琴,斜依在栏杆上,垂眸拨弦。
他所居的橘徕院中,因庭前植有三棵橘树而得名,王道容好橘,因为橘“独立不迁,深固难徙,苏世独立,横而不流兮”,霜雪不凋,忠贞不渝。
时有风来,吹动枝叶摇动,香气絪缊。恰如这庭中橘树,树欲静而风不止。
心有千千结,千思万绪一时涌上心头,转成指下石破天惊,响遏行云的激烈琴音。
王道容垂着眼,几个拨指间,琴音又由急响转入幽咽凝涩,恰如巫山夜雨,悲风洞庭,转成神哭鬼唱之凄艳诡谲之意。
弦凝指咽,琴声暂停。
月光水波般静漾在他眉眼发梢,少年秀美的脸上浮现出一股非人般,淡淡的困惑。
他心底好像蛰伏了一只怪兽。
王道容指尖不自觉抚上心口,清楚地意识到他制御不了它,它在咆哮,它很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