慕朝游正色:“王道容,没有人的感情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,人人心底都有一本账册,用一笔少一笔。”
王道容:“朝游似有怨气,是在责怪容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?”
“你不肯见我,容无奈之下,只得出此下策。”
王道容嗓音与容色一般温煦平静,听得慕朝游顿时无言,只觉跟他坐下来下棋的自己简直傻得出奇。
她忍不住想,自己到底是怎么喜欢上他的。最开始当然是看中了他那张脸,之后多多少少是因为曾患难与共,她困守在那方宅院,更困守于心间方寸。王道容之于她如陌生乱世唯一一根救命浮木,因此便有意忽略了他身上那些混沌的东西。
其实王道容一点也没变,人类的三观在他身上并不成立,他自始至终都无道德可言,只不过是她眼中的滤镜已经消失了。
王道容:“你我之间,当真是连一点可能也没了吗?”
慕朝游摇摇头:“也并非全无可能。我可以不计较你曾经想杀我,但你也需要作出牺牲。”
王道容秀眉动了动,“朝游想让我做什么。”
慕朝游不假思索:“让你放手。让过往的一切,连日的针锋相对俱都化作飞灰。你我之间仍能像今日这样,做个体面的,不谈风月,只谈春秋的君子之交。”
王道容垂下眼来似乎在思索,少顷,他才抬眸问:“若我非要勉强。朝游。我们还能再见面吗?”
他避而不谈,慕朝游就已经知晓他心中所想,因而也直言相告,“若你勉强,我也不会退步。”
“今日我伯父特地来寻我,说我善心无处施行,就舍宅为寺,捐钱到庙里、观里去。”王道容说,“做什么打着大将军的旗号收买人心?此事已上达天听,陛下这些时日疑我,恼我,我虽为给事中,但陛下已一连数日不曾叫我随侍左右。”
“容那时才醒悟,原来是容将朝游看轻了。朝游这把刀,借力打力,杀人不见血。”
慕朝游:“不若君赶尽杀绝。”
王道容抹了棋局,重又从棋篓里抓了把棋子来排,三五下的功夫竟复盘出了一场棋局:“我想说的是,这一局是我输了。”
“但鹿死谁手犹未可知。”
“这是昔日你我之间未尽的残局。”王道容指给她看。
慕朝游虽然已经不记得了这局棋,但跟着王道容耳濡目染久了,也能看出来棋盘中的白棋已近强弩之末。
“朝游可知晓这白棋是怎么输的?”王道容像是在点拨她,又像是在提醒自己,“容曾说过,弱点不可轻易示于人前。太冒进,就难做到攻彼顾我。做人正如弈棋,行事缓和、含糊一些辄从容,秘而不宣、藏而不露,说话做事的空间也就大了。”
言罢,王道容提袖落子,左右开弓,轻轻巧巧就将白子赶尽杀绝。
慕朝游隐约觉得王道容的话另有深意,只可惜心思纷杂,难以一时间理出个线头来。
她之所以耐着性子坐下来跟他下棋,也只是想摸清楚他葫芦里买的到底是什么药,这几天他到底是如何作想,如何看待她?可曾被激怒?接下来又会有什么动向。
王道容不说人话,态度仍毫无转圜空间,她心知再继续下去已毫无意义,便敷衍地朝他行了一礼,说了声受教,转身就要走。
王道容在她身后注视她良久,“朝游,你我日后还会再见面吗?”
慕朝游头也没回:“孽缘不如尽早铲灭。”
这话不知怎么像是说到了王道容的心坎,他闭目沉吟良久,“的确。孽缘是该尽早铲除。”
东边的天空,重新恢复了往日的一碧如洗,着火点被扑灭。
他容容的嗓音,在她身后响起,微凉,却很笃定。
“朝游。你会回来见我的。”
慕朝游没回复,一迳推开后门,回了面店,老吕跟阿雉正在厨下忙活,慕朝游端了两碗面出来,穿过过道门帘,走到前堂。
店里的客人正在说方才的火情。慕朝游刚放下碗,就隐约听到魏家酒肆几个字。
“魏家酒肆?”她心里漏跳了一拍。
那两个客人也是熟客了,抬头见是她,“慕娘子。我们正说魏家酒肆失火那事呢。”
慕朝游反问:“失火的是魏家的酒肆?”
食客:“可不是,天一热就烧起来了,都是酒,烧得岂不是更快?所幸觉察得早,及时扑灭了,否则只怕闹出人命来!”
慕朝游放下面碗,回到厨房,把阿雉叫出来:“魏家酒肆着火,我不放心,得过去看一眼,堂前的事就交给你来照顾了。”
阿雉也吃了一惊,“失火的是魏家的?也对,魏家的就在东边街上——娘子放心,那火灭得快。”她握住她手,“韩娘子一家吉人自有天相。”
慕朝游却没阿雉这么乐观,她心里有个猜测,不敢深思。告别阿雉之后,想了一想,还是先回了趟后院。待她推门而出,柳软风轻,树梢上小小的青枣正随风而动。
树下。
马车、坐具连同王道容俱都无影无踪。
若不是刚刚还坐在这里跟他下过棋,慕朝游甚至会误以为这一切只不过是她在做梦。
她原地怔了一会儿,走到杨柳树下,捡起一颗青润的枣儿,托在掌心细看,看了一会儿,往袖中一揣。顺手拦了辆过路的牛车往东边街上去了。
她到的时候,魏家人还在跑进跑出,忙里忙外地收拾。地上光光的,湿漉漉的泼得全是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