慕朝游其实并未走远,她起得早,沿着河呼吸着清晨微凉的晨雾,
她全然清醒、释然、轻盈了起来。
王道容以为可以靠占有她的身心来绑架她,但她偏不如他所愿。
其实,细究起来,她实在算不得多么开放的玩咖,生命的前二十多年里,她甚至是保守的,循规蹈矩的,一直是个家人老师眼里的乖乖女。
但慕朝游并不如此以为,她心里偶尔一闪而过的念头比任何人都要特立独行,桀骜不驯。当然绝大多数时候她只是想一想,昨夜算是她迈出的第一步。
她抛弃了亲朋,抛弃了身家,抛弃了身体的枷锁,抛弃了曾经束缚她的不必要的自尊、羞耻、过剩的道德感,任由自己享受昨夜一晌贪欢。
她赤-裸-裸,光秃秃,抛弃了一切,却又比任何时候更坚定自己的所想所求。
今日十五,今夜她要去跟王道容兑现自己的允诺。
她在外走走停停,拖延到日暮放在回到家中。
推门而望,院内蔷薇静静绽放,早已没了谢蘅的踪迹。
她松了口气,走到厨下,只见灶上被收拾得干干净净,碗碟被叠放整齐,灶旁那一桶清水清冽如镜。
四面门窗也都闭紧严实。
她一阵默然无语。隔了好一会儿,她这才烧了热水,洗澡换衣。
夏衣轻薄,慕朝游随手换了件淡绿色的衣裙,乌发松松挽了个发髻,顺扑了一些自制的爽身驱蚊花粉,便不着粉黛,素面朝天地就出了门。门前一辆装华贵的马车早已等候多时。
阿笪跳下车恭恭敬敬说:“娘子,郎君吩咐小人来迎你回府。”
四周阒寂无声,蛙鸣如雷,蝉鸣如雨。
阿笪纳闷地抬起眼,只见慕朝游正一动不动望着面前的车马。
王道容对于今日这场约会下足了心思,来接她的这驾马车装饰华贵,
神话中的青鸟驾车恐怕也不过如此了。
她收敛了心神,跟着阿笪上了车。
阿笪有意为主人说些好话,路上一直碎碎念念着王道容是如何期待,如何亲力亲为,不假人手地布置着今日的一切,力求细节上的完美无缺。
他多多少少知道她与王道容此前的僵局,也怕她不给王道容面子。
出乎意料的是,慕朝游情绪稳定极了,时不时还能与他闲聊几句有的没的。
阿笪一颗心咕咚揣回了肚子里。
等到慕朝游到时,早已月上中天。
穿过重重门洞,绕过几座假山,但见一带清溪枕流,随水经过石舫,眼前豁然开朗。
远处月照西楼,流云走雾,亭台楼阁缥缈如云中。
因王道容他夜盲,玲珑楼阁间绕烛成列,连星千点,豪奢得令人侧目。
远处湖中红莲铺火,水浪拍岸,银色的月光遍照红莲如孽。
阿笪停下脚步说:“娘子,接下来就恕小人不能陪同了,郎君正在楼中等着娘子呢。”
慕朝游点点头,送别了阿笪,她并未着急上楼,而是慢慢地沿着湖岸走了几步。
直到,瞥见柳树下静静伫立着的一道颀长人影。
她本以为王道容今日会打扮得骚气一些,出乎意料的是,他今日打扮得尤为保守。
少年只穿寻常白色道袍,乌发柔披,眉目如昼,正静望着湖中红莲,清冷眉眼燃几分艳色,又隐约几分如雪的落寞。
落寞?她心想,他在落寞什么?
她停下脚步,王道容也注意到了她的动静,默默转过脸来。他没有开口,静睇着她。
他不开口,她也不说话。
王道容安静地看了她好一会儿,嗓音淡静如细雪落下。
“今夜天心月圆,是个吉兆。朝游愿至,容不胜欢喜。”
在踏进王氏府大门之前,慕朝游便寻思过许多任何的可能性与开场白。
没想到甫一见面,王道容竟然温言与她赏月。
慕朝游心里暗讽他偏偏在此时故作矜持,脸上却没表现出来。
王道容不由多看她一眼,他也注意到了她古怪的冷静。他原本想问她是否恨自己,但转念一哂,又觉没必要。
既已用尽这些下作手段,难道还指望她对自己仍怀有柔情蜜意吗?
王道容平静地想,他既当了这个婊子,便也不强求这个牌坊了。
他偏要强求,求到手,日后再徐徐图之,动之以情也不迟。
这段时日围追堵截,不过是为达目的。如今目的既成,少年周身的气息便一下子柔和下来,又恢复了素日那冷冷淡淡,不染尘埃的渺远净冷来。
“我在舟上备有美酒。”王道容难得露出几分踌躇青涩之意,嗓音温煦如春日飞花,“你我可放舟赏月。”
慕朝游点点头:“劳你费心。”便不待王道容把臂来搀,自己主动跳入了泊在岸边的那只小舟上。
王道容漆黑的眼一眨不眨瞧了瞧她,兀自走上前登舟解缆。
他并不急色,并未一开门就直入主题。
实际上,若非面对的人是她,他对情-欲一向不算热衷。有情才有欲,若是只追求寻常□□欢愉,王道容反倒反感光裸的肌肤交缠,□□交换。
少年据船尾而坐,垂睫弄水,带她剪下硕大的莲花。
皙白的手指裁一朵荷叶,卷拢如盏,捅破叶心,做一只碧筒饮,注酒递给她。
王道容偏偏不提正事,东拉西扯,一会儿说起幼时跌入荷花池的趣事,一会儿又说起他父亲幼时偶尔会带他来采莲。
“他前些时日去了会稽。”王道容想了想说,“前天来了信,不日就要回了,到时候我领你们见一面。”
慕朝游也听说过他爹王羡公的大名,她诧异的是他这一副带人见家长的态度。
“我出生卑微,你爹不在乎?”
王道容:“你的出身确实是件麻烦事。但他性柔心善,不会因为你的出身看低你半分。”
慕朝游不置可否地拢着荷叶抿了一口,对他出神勾勒的未来没有发表任何看法。
今夜安排,二人分明心知肚明,他却谈天说地,东拉西扯,徘徊不前,始终不进入正题。
王道容侧眸看她一眼,她不感兴趣,他微微一顿,竟也能觍着脸从容换个话题,指着那荷叶杯说:“这酒是西域运来的蒲桃酒,我记得你以前爱喝这个,特地为你备了,味道如何。”
慕朝游不冷不热:“难为你有心。”
王道容摊开手,慕朝游会意将荷叶盏递给他,他神态自若地将她未饮尽的残酒一饮而尽了。
慕朝游正待他下一步的动作,王道容却拢着荷叶盏,静静地出了一会儿神。
酒气烘得他双颊飞红,少年眸底倒映出波光的滟银色,呈现出月一般的皎皎,孩子一般的纯真。
隔了好一会儿,少年才眼睫微动,扭脸看她,他白玉脸上洇出淡淡的粉,耳尖乃至脖颈都红了个透。
他喉口微动,有几分紧张模样。
慕朝游心里暗嘲他明明使尽了所有下作手段,此时竟表现出少年郎般的纯情来。
王道容喉口动了动,掌心发汗,红莲漫卷如火,他整个人浑如烧起来一般。
他忍不住瞧她,“朝游。”
月色下,她不着粉黛,却奇异素冷清雅。如今的她,较之以往对了几分陌生。
若说从前的她尚有几分青涩木楞,如今的慕朝游眉眼间竟多出几分奇异的灵动。
王道容定定瞧她,一双眼清凉如银,泛出奇异的色泽,如鬼影乱舞。
慕朝游也忍不住颤抖起来,只不过这是一种恶意的兴奋。终于王道容又低喃了一句,“朝游。”拦过她的肩膀。
他缱绻地轻蹭她的脸颊,眷恋地将脸埋在她脖颈,闭上眼,一点点嗅闻,感受她发间、颈间的芳香。
“好香。”
“你熏了香?”
慕朝游摇摇头,王道容刚刚跟她兜圈子,她便也学他的作派,刻意大煞风景:“这不是熏香,是爽身驱蚊的花粉,里面加了丁香、薄荷和金银花……”